當了背包客近十年,在路上走走停停,偶爾回歸社會,當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。時常,我會想什麼是旅行,在路上又是為了什麼,這樣流動的生活可以持續多久?
有幾年的旅行經驗之後,出發去一個新地方已不如剛成為背包客的時候那樣新鮮,你不再為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忐忑不安。不管去哪裡,你都知道沒多久,你就會掌握該地的節奏,很快你就會在青年旅館裡遇到同溫層。新地方、新文化固然還會帶來刺激,但強度越來越低。
過往那種快速從一個城市移動到另一個城市,一個國家換到另一個國家的旅行方式日漸讓你覺得厭煩。於是你開始放慢速度,試著與某地產生連結,觀察當地的日常生活,甚至模仿他們。
34 歲,再讀尼可拉‧布維耶(Nicolas Bouvier) 在《世界之用》(L’Usage du Monde) 裡的這段話,就像漂浮在宇宙中突然被某星球的重力給定錨一樣:
通常,人快要到四十歲時,這種浪跡天涯的生活會開始喪失魔力、黯然失色。不得不降低標準、放棄幻想。繼續闖蕩、苟延殘喘,慢慢老朽;年華漸去;原有的追尋失去了目標,逐漸變成遁逃,冒險被掏空了實質內容,只能透過缺乏神采的替代方案勉強延續。我們終於發現,雖然旅行能形塑青春,它也讓青春迅速消逝。用一句話說:我們變得酸腐了。
對於旅行成為一種生活的觀察,少有人能夠跟尼可拉‧布維耶相比。這位世界級旅行文學大師在 24 歲時跟好友,畫家提耶里(Thierry Vernet) ,一起從事了一趟從貝爾格勒經喀布爾到斯里蘭卡的公路旅行。經過了一年半的同甘共苦,兩人最後在斯里蘭卡分開。
在大不里士時,他們就已經意識到,將會在印度或斯里蘭卡分開。旅行這件事,不管是跟好友一起出發,亦或在路上邂逅了新朋友,分開這件事從來都無可避免。孤獨才是旅行最忠誠的好友,而也唯有獨自一人時才能專注在新事物上,挖掘最大的潛能。
話說回來,我還是覺得亂了方寸:我們這個組合很完美,而我一直相信我們會一同走到終點。我以為那是早已約定好的事,不過此時此地,這種約定可能已經失去了意義。人之所以旅行,是為了讓事物發生、改變;要不然乾脆待在家裡。從他的角度來看,某些事情的確改變了,他的計畫因而必須更動。無論如何,我們沒有承諾過什麼;況且,在所有承諾中,總是存在某種學究式的小心眼,會去否定成長、新生力量和超乎預期的事。
1953 年尼可拉‧布維耶就開始《世界之用》這本書裡的旅行,但要等到 1963 年此書才出版。這十年之間,他不斷旅行、寫作與反思,才有《世界之用》這本傑作。否則,若他以 25 歲之姿就寫出上面的詞句實在令人難以信服。旅行是一間跟時間習習相關的事情,二十幾歲在路上與三十幾歲在路上的體悟絕然不同。
尼可拉‧布維耶不止是旅行作家,也是一名記者。開始《世界之用》的旅程之前,他就已經以記者的身份去過芬蘭與阿爾及利亞撒哈拉,並同提耶里從威尼斯旅行到伊斯坦堡。
遠行就像一場新生,而我現在所處的世界還太新,無法定下來進行有條不紊的思考。我沒有充分的自由和靈活的彈性;有的只是寫作的慾望,還有一種簡單而純粹的恐慌。我會把同一段文字撕掉又重寫二十次,但依然無法跨越那個該死的臨界點。僅管如此,憑著不斷的執著與堅持,偶爾我還是能在片刻中享受到寫作的快樂,用不至於太生硬的方式貼切表達出內心所想的東西。
這段話解釋了《世界之用》為什麼會成為經典。寫作跟從事任何技藝都一樣,需要反覆練習,提鍊再提煉,直至剩下純粹的精華。同時,這也是一段給所有想要試圖寫作的人的鼓舞文字,若連一代旅行文學大師都如此謹慎地對待寫作,並時常遭遇苦惱,那麼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煩惱就再正常不過了。
到底是什麼驅使旅人一次又一次重新上路,尼可拉‧布維耶這麼說:
說到底,構成人類生命架構的既不是家庭、事業,也不是別人對你的議論和看法,而是少數幾個這種性質的瞬間,它們被一種比愛情更寧靜祥和的懸浮力量抬升,而生命以一種謹小慎微的方式把它們分給我們,以免我們脆弱的心靈無法承受。
旅行為我們提供抖動身體、甩除塵埃的機會,但不會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提供自由。相反地,它會讓人感受到一種縮減:旅行者被剝奪了熟悉的環境,宛如卸除龐大包裝般退去平日的習慣,發現自己被拉進一種比較簡單的生存狀態。他也變得更開放,更樂於擁抱好奇、直覺,更能一見鐘情。
《世界之用》是一本在絕妙旅行日常描寫上穿插著直擊人心的反思的書籍。讀者可以隨時拿起它,輕易地享受閱讀的樂趣與獲得啟發。在所有的旅行文學裡面,我認為此書是背包客必讀的書籍之一。它不是荒唐的旅行冒險與獵奇紀錄,也不是給找不到方向的人的心靈經湯,而是一本伴隨著旅行必然思考的旅行哲思之作。
世界就像一道水流,它從你身上穿過,在一段時間中把它的顏色借給了你。然後水退去,把人留在原地,面對自身固有的虛空,面對靈魂中那種核心性的不足;我們必須與之共處、與之對抗,但弔詭的是,這種不足可能就是我們最可靠的動力。
[…] 基本上我認為只有疾病或愛情可以阻斷這種旅行大業,而如果真要二者擇一,我會希望那是愛情。_《世界之用》 […]